盐山路39号，现在是一片废墟。
以前这里也不是我的家，可它却占据了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
这里是舅舅的家，外公外婆和舅舅住在一起。我的户口本上户主是舅舅，当然我的父母是健在的。当年为了上中学，村里修公路，在外公的资助下，让我有机会把户口从农村里迁到城市。在城里上学，这也是没读过书的母亲最大的愿望了。
“这里以前可热闹了，烟火气最旺，人来人往，麻将声震耳欲聋啊！”我回过头对姐姐得意说道。
“是呀，有人天天不好好写作业，放学回来就知道凑到跟前看，拖回去被老爸打哟~”姐姐一脸坏笑地调侃道。
“那还不是有人胡牌了，会给小孩赏钱嘛！”我噘着嘴，不满地说道。
“是吗？”姐姐拉长声音挑着眉望着我。
“那我多得零花钱不都给你买辣条了嘛！”
“好啦好啦。”
“怎么啦~吃过就忘了”
“那你这次从那边回来准备......”姐姐小心翼翼的提出来，在等我接话。
我耸了耸肩，嘴巴抿成一条线，都快拉倒耳后根，沉默了好一会，讪讪的说道：“姐......我想吃外公的红豆粥了......”
显然我想换个话题，姐姐显然察觉到我的低落，便走慢慢走过来轻轻搂住我的肩，姐姐的手很厚很大很有力量，“好呀，我家小*想吃红豆粥啦？老姐给你做......只是......走吧！”
所谓体谅，也许就是简单地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想说，便不去问。听懂，便足以。
姐姐麻利地从红色塑料袋里倒出一斤红豆，把碗递给我，“呶，把坏的挑出哈，仔细点，不然煮出来苦，我去烧一锅水。”姐姐动作迅速，讲话洪亮，指示明确，我最喜欢给姐姐打下手，因为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怎么做，怎样才算做好！
“放心，我最擅长干这种磨性子的活了。”我接了过去，找了个小板凳，到院子里坐在垃圾桶前，低着头，一手端着碗，一手在碗里翻找注定离去的踪影。一颗一颗从我的手中没有一丝犹豫地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曲线稳稳地投进垃圾桶里。只因我自始至终都是一颗带有过疤痕的豆子，即使一时蒙混过关，最终也会淘汰出局，混不进你们的没有污点红色中去。也许被抛弃了，就不会那么累了。
姐姐听到厨房咕噜噜冒着热气的水开了，揭开锅盖，热气扑了上了，朝我吼了一声，“好了吗？”
“马上就好。”中国人的“马上”。最有意思！
“水都开喽！”
“知道了，来喽来喽！”我端着碗，小跑过来，“给你给你！”一把递了过去。
“看看你挑的~”姐姐从碗里扒拉扒拉又挑出好几颗扔了出去，便麻利地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快速冲洗了两遍，哗地一下地倒进沸腾的水里，刚还咕噜噜冒着热气的锅瞬间安静了。
姐姐合上锅盖，“等锅里的水开了，就把水倒掉，把涩味去了，再倒入一锅水，大火把水烧开，用小火炖一个小时左右，白糖......白糖等我电话，记得了吗？”
“什么？不是你做吗？”我一脸惊恐地望着姐姐。
“我得去接孩子放学，这么简单你会做的，多大的人了，这点小事......”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快去吧。”我快速地点着头，一边将姐姐的肩轻轻扭了过去，推了出去，“路上慢点。”
“知道啦。”姐姐脱下围裙，弯下腰从桌子下的纸箱里掏出一瓶牛奶，拿起桌上的钥匙，出门了。
十分钟不到，安静的锅里又沸腾了起来，换好水后，我便悠闲地走到院子里，晒起了太阳......
“我的天呐，糊了糊了！”我被一阵嘈杂中夹杂着些许独特气味的声音味道所吸引，猛得睁开眼睛，不好的预感随即而来，完蛋了！
“不是让你转小火煮嘛！你看看，糊成这样还怎么吃！”
“我睡着了......对不起......”我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只要一服软，一撒娇，姐姐保准会没辙。太心机了！唉！
“重新煮吧，没事没事，家没烧了就好，小*呀！你看看你！”我俩相视一笑。
于是从头开始，我将姐姐带回来放在桌上的牛奶，重新放进箱子，又开始挑豆子了。
“你说小可又跑去哪里玩了？又没接到他！回来看我怎么治他！”姐姐一边接水一边喃喃自语。
“好了。你看煮成这种程度就可以了，红豆变软，加白糖，等汁快收干了，非常粘稠时，再加酒酿和桂花，用小火熬一会就好了。”
“为什么现在加白糖啊？”我不解的问道，
“白糖加早了，红豆不容易煮烂，还容易糊锅。”
“这样啊~”
“酒酿一定要等到，粥变得非常粘稠的时候再放，不然煮久了会有苦味的。”
“那桂花呢？”
“桂花一定要等粥快好了，最后放，这样花的香气最浓，口感最好。”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的门道......”
“想要吃到这正宗的味道，一定要按顺序一步步来。”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姐姐忙活的背影郑重地点了点头。
生活，是一种缓慢如夏日流水般地前进，我们不要在三十岁的时候焦虑四十岁的事，更不应该急五十岁的事。我们生的时候，不必去期待死的来临，万物都有顺序，这一切，总会来的。[1]
“趁热吃吧，小馋*。”姐姐温柔地往我碗里撒了点干桂花。
“烫死了”我用勺子塞了一大口。
“慢点吃，小*。”
“真香！太好吃了！”
我一口气喝了两大碗，而姐姐一口没动。
“小可怎么还不回来？急死我了！”姐姐坐在桌前眼神不停往门口望着。
“会回来的......”我低头喝着粥小声嘀咕着。
小可再也不会回来了，小可三岁的时候突然消失了，警察猜测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跑了，姐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天天去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小可。谁劝都不走，就一直等啊一直等。等着......等着......眼神越来越呆滞，精神越来越差。
外公见这不是个事，在这样下去活生生的一个人就毁了，于是和姐姐一起等，不时就劝姐姐，“你忘了吗......小可最喜欢吃我熬的红豆粥......我教你熬，熬好了......小可就回来了，我们再来幼儿园接小可......好不好......小可一回来就有红豆粥吃......好不好？”
一来二去，姐姐嘴里不停念叨“小可....爱吃......红豆粥......”外公就这样把姐姐带回了家。
“红豆要一颗一颗挑仔细了，坏的煮了，小可吃着要喊苦。”外公端了把小木凳子，把姐姐拉到院子里，让姐姐坐在垃圾桶面前，把装着一大袋子的红豆交给喃喃自语的姐姐。
“小可......不吃苦的.....不苦......”姐姐低着头弯着腰挑了整整一个下午，拇指和食指沾满白白的灰，皮都磨破了，一整袋二十斤的豆子全给挑完了。
“造孽啊！”外公捏着姐姐的手，哽咽道......好好的一个人......
“红豆先用水冲两遍，把上面的灰洗掉。”
“嗯......”
“煮豆子的第一遍水一定要倒掉，去去涩味”
“嗯......”
“煮第二次的水，一定要加足够了！”
“嗯......”
“先用大火煮沸，再用小火慢慢熬。”
“嗯......”
“若一直开大火煮，容易糊锅，豆子不容易烂，煮不出豆香。”
“嗯......”
“汁快收干了，再加白糖，加早了，红豆煮不烂，还容易糊锅。”
“嗯......”
“一斤豆子，五两酒酿，一两桂花”
“嗯......”
“一定要等粥变得非常稠的时候再放，不然酒香都煮没了，只剩下苦味。””
“嗯......”
“干桂花最后放，吃的时候香气最浓！”
“嗯......”
外公一步步仔仔细细地手把手教姐姐，姐姐呆呆地点着头，目光游离，却都记在了心里。
此后每当姐姐一煮好红豆粥，就立刻带一瓶牛奶到幼儿园去接小可，牛奶是小可一直央求姐姐放学后带给他喝的，在班上小可一直被同学嘲笑个子矮。每次放学若没看见姐姐的手里有牛奶，便撅着小嘴，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不说，也不拉姐姐的手，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前直直地走。
姐姐跟在小可的后面，看着他小小的背影，一颠一颠的书包，嘲笑道：“小*，嘴馋了吧？妈妈不好，忘记了，明天给你带。”
姐姐一直等，幼儿园门口的家长由寥寥几人到车水马龙再到廖无一人，直到传达室保安出来对姐姐说：“我看见你孩子和几个同学去玩了，你先回家，饭点到了他就回家了，快回去吧！”
“这小*！看我回去不揍他！”姐姐把手里的牛奶捏疼了。离开了......
就这样七年的时间里，姐姐一日不落熬了两千五百多锅的红豆粥，每天都去接小可，每次都一个人回来。只要家里有人在，姐姐都会教那个人一遍，让那个人看着锅，自己提前去接小可。
家里永远只有一箱过期的牛奶，姐姐每次出门都从桌下掏出一瓶，回来后就放在桌上。外公每次看见都悄悄地把它放回去。
七年后我回来了，我记不起妈妈的模样，却记得红豆粥的味道......
七年后妈妈依旧每天熬红豆粥给我喝，每天去幼儿园接小可回家......
盐山路39号，不是我的家，现在这里是一片废墟。
参考：[1]三毛：送你一匹马